“别再啃外贸了！非英专的我已经月入五万！”营销号上，本地化翻译的收入正借着中国企业出海的东风被吹上了天，最离谱者声称能“日入十万”。

而真正的本地化翻译机构告诉我们另一种现实：市场已经被非专业人士扰乱，客户下单的行情价格正往低处走。而在本地化上求贤若渴的出海企业们，燃眉之急并未缓解。

中国翻译协会《2022中国翻译人才发展报告》显示：2022年，我国翻译服务人员已达538万，翻译服务机构企业专职翻译人员约为98万，翻译人才队伍增长幅度较大，但高素质、专业化中译外人才以及非通用语种翻译人才依然匮乏。

本地化翻译正是需要这样的人才。

本文受访者RWS资深本地化从业人员Leo、普创专业本地化翻译站的运营人Angie告诉我们：实际上，本地化翻译的高标准让目前AI的水平都难以望其项背，本地化翻译人才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还无法满足需求，行业人才缺口仍然存在。

除了财力雄厚的头部大厂可以培养自己的完整本地化翻译团队之外，大多数出海企业的本地化翻译仍然依赖外包模式，但外包模式有着天然的人力构成混杂、沟通协调困难、利润层层盘剥、流程周期过长等弊病，导致许多企业的本地化翻译在过程当中乱象频出。

而在从业者的角度而言，本地化翻译也有着整体行业利润偏低、行业发展天花板低、入转行壁垒比较高等不利因素。“人才困难”、“市场乱象”与“职业限制”三线相互牵制，勾结成一张紧绷的网，或许正隐隐束缚着出海本地化翻译行业发展的脚步。

质量要求严格，行业价格走低

阿禾目前就职于苏州某游戏公司，是游戏出海英文组的一名本地化译员，不过她正在考虑离开苏州，跳槽到上海的游戏公司去。

她就职于这座城市寥寥可数的游戏公司之一，开发的游戏以女性向恋爱、宫廷手游为主。阿禾要做的就是站在游戏出海目的地市场的文化角度，对自家的游戏产品进行语言改造——不仅要让海外游戏玩家看得懂游戏剧情，更要让游戏符合他们的语言文化习惯。

要做到这些并非易事。宫廷剧情游戏涉及到众多中国古代文化常识和语言习惯，海外玩家很难直接理解这些信息。

“剧情向游戏非常忌讳直译，直译的翻译腔会让玩家阅读起来非常痛苦。”阿禾解释道，“所以有一个翻译理论叫‘功能对等’，是指将中文里的阴阳怪气方式换成英语常用的，中文里的谐音梗换成英文的谐音梗，而不是去直接翻译中文的信息。”这就要求游戏的本地化翻译要对海外文化信手拈来，对译者的语言文化理解能力和翻译水平有着巨大的考验。

阿禾入职五年来，公司人员流动并不算小，“英语小组十人的团队变成了现在的四人，好几个同事转行去了教培行业和制造行业。” 而她自己离开苏州的想法也产生已久，“苏州的游戏公司，不是这家就是那家，效益也不算太好，跳槽选择的面非常小。”

她计划跳槽去离得近且游戏行业发展不错的上海。不过，也不是所有上海的游戏公司都在阿禾的可跳槽名单中。由于不是二次元，也不是重度游戏玩家，阿禾的跳槽方向仍然局限于女性向的剧情游戏、卡牌游戏以及换装游戏等，转入到更注重玩法的大型游戏的门槛非常高。

评价自己目前在苏州做本地化翻译的收入，她自觉不高：“每月还完五千多的房贷以后，剩下的工资只够正常吃喝，也从来不买包。”

有时她会接一些游戏公司的兼职工作，由第三方从游戏公司接手再分派给译员，她拿到的翻译单价一般在中文千字140元到150元之间。阿禾认为，在同等工作量的情况下，做自由译员的收入会比坐班高出20%-40%，但是她并不计划选择做自由译员，因为自由译员需要操心翻译字数，还要维护客户关系，“可能会更辛苦”。

不同于阿禾的想法，生活在澳洲的雯子则是辞去了当地政府内部翻译的工作，专心做起了自由译员。是资深游戏迷的她，正在为国内的知名游戏厂商提供本地化翻译服务。目前雯子和某大厂的合作走兼职的形式。不同于市面上的自由译员按字数算薪酬，此项合作对方要求雯子保证每周有20个小时的工作时长，按月付30k-50k的薪酬。

雯子告诉职场Bonus，根据她的实际体验，本地化翻译人才方面，大厂一直在缺人：“大厂不缺钱，薪资相对有保障，而且按时长付薪，哪怕有两个字我不知道怎么翻译都可以大胆地在电脑前琢磨一两个小时。”

2022年，雯子的本地化翻译收入大约35万元，这个数字“在澳洲的翻译同行里也算是高等水平了”。雯子分享，八年前澳洲NAATI一个字的默认报价是2元，现在变成1元，甚至中文可能还会更低。

并且，雯子面临着跨国薪资拖欠问题。不得不成为力争维权的“讨薪人”的经历，她每年都要过上个一两次。

有的时候并不是游戏厂商故意欠薪，而是外包模式流程冗余：“游戏公司每个月固定的时间给翻译公司打钱，翻译公司再有固定的时间给译员打钱，中间过程顺利都要等两个多月，更不用说有的环节中间会出问题。”

去年11月，雯子和一个有信任基础的客户合作，三个月的合作项目结束之后，十余万元的合作款却迟迟没有收到，一直到今年七月份才收到一笔两万元的打款。“打官司都没法打。”雯子苦笑着说，“跨国律师每小时收费2000元，一天过去要收一万六。这段时间只能过得紧巴巴一点了。”

本地化翻译行业单价不涨并不是澳洲的孤例，国内的行情亦是如此。

尽管最近几年中国企业出海风潮如火如荼，本地化翻译的市场需求逐渐扩大，但普创专业本地化翻译站的运营人Angie告诉我们，2018年以后，本地化翻译行业的单价就没怎么上涨过。

Angie说，翻译团队目前主营的本地化翻译服务领域有IT软件、生命科学、汽车、机械技术、企宣市场、法律合同等等：“目前这些领域通过国外翻译机构(MLV)能拿到的价格在千字300元到700元之间，但翻译行业单价多年不涨也是事实。许多国内企业预算抓得紧，能接受的单价还更低。”

谈及原因，她认为这种现象源于国内出海企业对本地化翻译的重视程度仍然不足。翻译相比技术和市场管理更加边缘化，国内的出海也是近几年随着企业发展才火热起来，国外大企业出海的历史可以追溯更久，重视程度相对更高，技术和管理也更加成熟完善。目前翻译团队的规模不算大，所以Angie合作的五百强企业订单主要来源于国外语言服务机构。

她介绍：“上一级语言服务机构拿到的价格应该在千字千元级别，给到我们的是千字300元到700元之间，我们再分配给译员。”关于团队译员的招聘与合作，Angie表示通常只合作优秀成熟的本地化译员，而且由固定的译员负责固定的项目线，便于保证质量。这类译员，要么一开始由熟识的项目管理朋友介绍，要么是通过招聘渠道投递简历申请。

“有些译员在合作的过程中也会淘汰，这是一个动态合作的过程。”Angie说，“因为本地化翻译要求译员翻译水平高、经验成熟，所以一直以来本地化译员的数量和质量是难以满足市场需求的，尤其是质量。”而AI并不总是作为帮助提高翻译质量的辅佐角色出现。

Angie坦言，“其实早几年我们就有了机器翻译的项目，但是质量并不如人工翻译。许多客户会带着机器翻译的项目来，要求译员给机翻的文本再进行一遍校对修改，实际上这种单子价格压得很低，最后译员的工作量仍然很大，有点让人苦不堪言。”

乱象丛生的外包市场

“本地化”和“翻译”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在流程上，本地化翻译是本地化的一个环节。

本地化是指将一种产品或服务进行适应目标市场文化、法律、语言等方面的调整，以便更好地满足当地市场需求，是一个综合性的过程，不仅包括本地化翻译、还包括文化调研、本地化测试、本地化涉及等其他环节。

实现本地化需要一个团队，该团队通常由本地化专家、翻译人员、本地化测试人员、本地化涉及人员等组成。为了确保本地化后的产品能或服务能被当地用户理解和接受，首先就需要本地化翻译人员对其进行语言改造。本地化翻译不仅需要确保翻译质量的准确性和规范性，还需要与当地语言文化习惯进行融合。

国际本地化行业的正式形成，起始于1990年总部位于瑞士的本地化行业标准协会（LISA）的成立。而我国本地化行业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萌芽，与全球本地化行业几乎同步发展；1995年到2002年，国内本土化行业进入了快速发展的“黄金时期”，涌现出了一批知名的本地化公司；2003至2004年前后，国内本地化行业经历“分水岭”，本地化公司向外包服务商和多语本地化服务商转型。[1]

上述提到的多语本地化服务商的模式也一直延续至今。Leo介绍，大公司一般有自己的本地化翻译团队，例如头部的互联网大厂和近几年炙手可热的游戏出海公司，但更多的出海公司本地化翻译走的是外包模式，“其中有些公司有自己的本地化团队，可以将公司的本地化需求归纳给外包公司，有的公司连可以归纳需求的团队都没有，需要靠第三方服务商提供方案。”

目前，本地化翻译的人才储备还不能满足市场需求。2007年，翻译专业才正式进入我国的大学校园，2011年，中国首部语言服务行业规范——《本地化业务基本术语》在北京发布，我国的本地化翻译行业规范诞生仅仅十余年。再加上我国企业出海方兴未艾，职业的需求和标准还处在动荡变化之中，本地化翻译人才的数量和质量还在与市场进行“磨合”。[2]

互联网出海的时代，本地化翻译工程量巨大，需要许许多多的优质译员进行精细的沟通与对齐，语言服务商们良莠不齐，专业译员的数量和质量也暂时无法满足市场需求，本地化翻译的外包市场出现了种种乱象——

不同公司的翻译员工同时协作，质量参差不齐、风格难以对齐。雯子透露说，她曾经参加过一个全球影响力甚大的网游项目，为了加快进度，本地化翻译外包给了几家翻译公司，据她推测整个项目大约有上百位翻译同时进行，有许多术语在过程中难以统一。“我当时做到一半就觉得这个项目肯定要崩，后来游戏发行之后果然被许多玩家指责是机翻，实际上不是机翻，是一百多个译员太难管理。”

译员身份被迫虚构。出于本地化文化的考量，许多出海企业比较偏向于找外籍译员或者有外国护照的译员。雯子就遇到过有语言外包公司要求她用英文名字和客户对接，甚至不希望她保留中文姓氏的拼音，最后她不得已用了澳洲熟识好友的名字作为代替。雯子说，有的翻译公司对外称聘用了外籍译员，实则在和本国译员合作。“但实际上外籍译员也不一定做得好，因为翻译是双语的，他们不一定对中文文本了解多深。”

利润层层盘剥，行业红利年际涨幅不成正比。许多自由译员的订单来自类似于Angie那样的翻译站，翻译站的部分订单又来自于更大的翻译外包公司，最终大多数自由译员拿到的单价仅仅为大约每字0.15元到0.20元。另外，几乎每一位受访者都有提到，外包市场的本地化翻译价格年际涨幅几乎微乎其微。

[1][2]来源于崔启亮（中国翻译协会本地化服务委员会）《中国本地化行业二十年（1993-2012）》

融合兴趣、终身学习才是职业发展之路

尽管除却大厂能够以雄厚财力支持高工资以外，本地化翻译行业总体薪资涨幅令人不甚满意，但Angie仍然认为，比起传统翻译，本地化翻译是在出海的一条产业链上，前景会更好一些。

AI浪潮在短期内对本地化翻译职业并不会带来替代性的影响。从目前实际的商单项目来看，和机翻相关的单子价格被压低，但译员往往还是要按客户要求给机翻的文本再进行一遍“痛苦的”校对修改。更重要的是，本地化翻译不仅要做到翻译，还要融入更多的创意知识——AI目前的水平远远谈不上有效的“创意”。

互联网上关于人工智能对职业的威胁讨论诚然不无道理，但无论如何目前AI的发展还不够稳定和纯熟，过分忧虑只会因噎废食。中国企业正处在“出走”欣欣向荣的好时机，本地化翻译作为融合知识技能和互联网前线的职业，市场需求大，总体收入可观，对于年年自嘲天坑专业的英专生来说，或许是一条好的出路。

然而，吸纳更多更精人才的需要，仍然被行业的发展限制着——尽管出海是炙手可热的“显学”，本地化翻译却并不是。Angie告诉我们，本地化翻译行业仍然对大众有着信息壁垒，虽然人才缺口大，但中国企业出海本地化发展程度不够，导致许多人都不知道本地化对翻译的需求高。

其他方面，雯子也正担忧着自己的职业未来。她只有三十出头，正值壮年，就已经看到了行业的天花板。“翻译的价格越来越低，只有头部企业待遇不错，难道要几十年都和同样几家公司合作吗？最开始收入不错的时候我会劝人入行，但现在我其实更想叫人三思，不能给这个职业盲目加光环。”

阿禾也提到，入行前确定自己的兴趣很重要。她表示，本地化翻译是对知识和技能要求都高的职业，需要不断地提升自己的能力，而且转入转出的门槛和技能壁垒都高。

“要吃这碗饭就要做好长期职业、把这份职业融入生活和终身兴趣当中的准备。”就像阿禾自己一样，“吃饭睡觉看书看剧，总要直觉式地想一下这个东西（经过本地化翻译之后）要怎么讲，要觉得它是有意思的才行。”

图 | Unsplash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职场Bonus（ID：ZhiChangHongLi）”，作者：丁紫艳，编辑：陈桐，原文标题：“风口上的本地化翻译：为何长期缺人，却长期不涨薪？”，36氪出海经授权转载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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